韩鱼Octopus

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

杀手,骑士和公主

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一个杀手,只知道十五岁的那一年,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皇室官兵逮捕。

 

他被押送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对面,就是他的师父和师兄。

 

“杀了他们。”几双大手下,他挣扎地看着眼前的匕首,心里重复着师父告诫他的话。

 

不问原因,不计结果。执行,是杀手的唯一。

 

几秒钟后,房间里出现了两道清晰的血痕。他以最快的速度收起匕首,轻轻舔去刀刃上的鲜血。

 

“果真名不虚传。”

 

 

 

杀手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在那个被捕的早晨。

 

因为他要杀的,就是公主。

 

 

他看清楚她的脸时,已然被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放倒在地。他努力抬起头,看着她一身雪白,从敞篷车上款款走下。蓬松的蛋糕裙抖着细碎的步子,宣告着裙摆下那具高贵的身躯。

 

他觉得奇怪。他知道人们在匕首前应该作出的反应,那些将死之人的眼睛里,只有慌张、恐惧,甚至是麻木。

 

可是当他奔向车上的公主时,看到的,只有傲慢与不屑。

 

公主知道,他是来杀她的。但她更知道,他根本杀不了她。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公主经过自己时,脸上那抹优雅又骄傲的微笑。

 

 

 

“你,做我的骑士。”公主的佩剑落在了他的肩头,他单膝跪地,死死地盯着地面。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有几百双眼睛对他虎视眈眈。

 

他以为当上了公主的骑士,就可以拿回自己的匕首。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把做工精美的长剑。

 

“骑士的任务是守护,而不是杀戮。”

 

“所以骑士,是不可以拥有匕首的。”

 

他静静地看着侍卫把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匕首扔进了垃圾堆,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他竖起剑,恭恭敬敬地行礼。

 

 

往后三年。

 

他渐渐习惯了使用繁琐的长剑,甚至精通了剑术。骑士的生活其实很枯燥,除了在公主出席各种活动时站站岗,就是在公主睡觉时守守门。因此,骑士真正的价值是由刺杀定义的。

 

然而,他是为数不多的忙碌骑士之一。因为,似乎总有人以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理由想要接近公主,而他,要在这些人靠近公主之前把他们拦住。不配合的人,自然就要就地正法。

 

他是一匹善于猎杀的狼,但不是一条终于守护的狗。当上骑士没过几天,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那种杀气外露的别扭。

 

“你不必杀他,只要保护好我就行了。”公主说,“法律会审判每一个刺客。”

 

“法律是什么?”

 

“就是……”公主歪着头想了会,说,“就是一种规定人的行为的东西。他要杀人,自然要被法律制裁。”

 

“可骑士杀人……”

 

“你可能不了解,”公主笑着摆了摆手,“世界上有些人,是不需要为自己的杀戮付出代价的。”

 

沉默。

 

他低头思索,有些人……不需要付出代价么。

 

 

公主是一个美丽的才女,似乎她倾国的容貌都不足以掩过她的才华。她热爱读书、绘画、跳舞、运动,她喜欢跑,喜欢跳,更喜欢笑。

 

开头的那一年里,他一直以为公主就是一尊象征盛世的花瓶,直到那个圣诞晚宴上,公主大胆地提出要废除奴隶制,并让所有人都受到平等教育时,他,对她的印象,才有所改观。

 

国王没有评价公主的想法,而是当众怒斥了她,说她不珍惜眼前的荣华富贵,整天净想些有的没的。他知道国王并不是真的想要责备公主,因为在晚宴结束后,国王就把公主单独叫到了书房,语重心长地向公主解释这个国家目前的形势以及为什么公主对这个社会的理想蓝图并不可行。

 

他也听着,听到了这个国家森严的金字塔阶级构造,不由地庆幸自己命运的转折。

 

只是,当公主走出书房时,他看见她眼里以往跳脱的星星,悄然而逝。

 

这一刻,公主不再是那个女孩。她一如既往地学习,出席聚会,在公众场合演讲,可她脸上僵硬的微笑以及格式化的肢体语言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变了,由“公举”,变成了公主。

 

他怀念起了那个曾经的她,尽管他,也变了。

 

他最终也一点一点收敛起自己杀手的锋芒,只有在长剑挥落时,他的眼前才会短暂地闪过从前执行任务的时光。

 

他是骑士,他的任务只有守护。

 

 

正想着,公主疲惫的声音传来:“把门关上。”

 

他照做了,轻轻用门掩上了公主浸泡在一大堆求爱信中厌烦的脸。

 

 

 

公主十八岁。这是她结婚的日子。他换上了笔挺的白色礼服,看着披着婚纱的公主向他款款走来。公主头上的鲜花星星点点,为她冷漠的脸颊添了些许颜色。此刻的她,宛若一朵冰霜下的红玫瑰。

 

他突然出神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骑士吗?”他正把目光转移到蛋糕上的裱花,着实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提问吓了一大跳。

 

“在下不知道。”

 

“因为,”公主拔着花束中枯萎的花瓣,“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

 

“他叫菲茨威廉,是奥斯特帝国的王子。”说到这里,公主很罕见地腼腆地笑了笑,“也是我的未婚夫。”

 

他心头为之一震。

 

多年前的那一夜,就是一个名叫菲茨威廉的少年找到了他的师父,以百两黄金要求买公主的命。

 

他努力把这个念头抹去。不可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一天。

 

随着公主的花车,他走向了那个远方的国度。公主在首都的城堡前下了车,手捧着鲜花,真心地笑着。这是他自圣诞舞会以来看见公主最真诚的笑颜。

 

他也不由得笑了。他第一次笑。

 

直到他看到新郎。

 

最担心的居然还是发生了。那边,新郎明显一眼就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与尴尬。他愣住了,呆立在原地,一直到舞会的开始。

 

舞会结束。

 

他刚刚回到卧室,就见王子连礼服都没换就跟了上来。

 

“殿下,新婚快乐。”他行礼。

 

王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一把冰冷的东西递给了他。

 

低头看,那是一柄匕首,一柄崭新的匕首。他结果,微微转动,匕首锃亮的刀身映着他蔚蓝的眼眸。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但,他还是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子动了动嘴唇,压着声音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想要你完成,你当年师父没有完成的任务。”然后,他又掏出了一枚骑士长勋章晃了晃。

 

他说:“我对地位不感兴趣。”

 

“但是你别忘了,你是个杀手。”王子冷笑了一下,“别以为你披着一张骑士的皮,被我哦的王妃摆弄了两下你就真的是骑士了。我知道,你是杀手。从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说完,他扭头离去。“执行,是杀手的唯一。”

 

月明的夜晚,他躺在宽敞的床上,端详着手中的匕首。刀柄缠着上好的皮革,五彩斑斓的宝石错杂着嵌在里面,仿佛每一颗珠子都代表了一种功利的欲望。最显眼的,是正中央的一个巨大的红宝石,四周镶着绿钻,在月光下似乎还有一丝紫光。

 

这比他原来那把破匕首华丽多了。他试着挥动了两下,发现这把匕首明显比他从前用过的任意一把匕首都要更加锋利,也更加迅疾。

 

更重要的是,这把匕首似乎有一种魔力,在不断地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做回原来的那个杀手,而且他更可以横行于这个国家的法度,藐视他之下的众生。

 

夜的风云,吹来了狼性的血液。

 

他悄悄把匕首塞进了靴子里。

 

 

 

王子很快就当上了国王。他看着一身红袍的公主,也就是王子妃,在国王的加冕下,成为了王后。

 

他看向公主,不,王后的眼睛,没有看到一分一毫的欣喜。

 

明明是普天同庆的日子。

 

加冕典礼后不久,国王就率领大军去讨伐邻国。这,就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他轻而易举地翻进了王后的卧室,手里,是那把匕首。王后在床上静悄悄地睡着,他根据王后的呼吸,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王后在床上的位置。

 

他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攥紧。

 

这时,一阵大风将卧室的窗帘吹开,明亮的月光透进窗户,照在了那张床上。他心头一惊,发觉事情已然败露。

 

可令他更为诧异的,是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的,王后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上一块一块的瘀青。然而最为残忍的,还是她嘴角那道黑红的血痕。

 

王后被月光惊醒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他,和他身旁反着光的刀刃,可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笑了,忽的一下张开两臂,保持着微笑的姿态闭上眼睛。

 

 

王后也许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知道,他根本没有下手,而是慌忙地从窗户原路逃走。

 

这是他第一次临阵脱逃。

 

 

 

国王回来了,带回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与大量的奴隶和俘虏。

 

在那些手脚都戴着镣铐的人中,他看见了王后的父亲。他看向王后,王后的身子不规律地颤抖着,抹着厚重粉底的脸惨白到看不到一丝血色。再把目光转向了王后身旁的国王,后者则是一副自得的模样。

 

他倒吸了一口气。

 

 

晚上。

 

“请你放了我父亲。”他听见门那边的王后说。

 

“我为什么要放。”国王的回应冷漠又带着一丝戏谑,“我娶你,就是为了你父亲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但是,他居然是那几个国王当中,唯一一个不肯投降的!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放?!!”国王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八度。

 

咚。膝盖磕到了地板上。“放了我的父亲,求求您……”王后的声音里充满了泪水,“放了我父亲……我愿意做任何事……任您摆布……”

 

“任我摆布……”国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两下。

 

突然间,他听到了玻璃哗啦一声碎在地上的声音,随后是连续的、响亮的耳光声,一个短促的尖叫过后是裙摆“嘶啦——”地呻吟。没过多久,一片沉寂。

 

嘭。国王一脚踹开了大门。他看到国王,依旧是一脸冷漠,衣服都没怎么皱。

 

冷漠,干净的行动,是杀手的特质。

 

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有些人,身披杀手的斗篷,杀戮,是他们的职业;而有些人,头戴国王的冠冕,骨子里却胜似一个杀手,杀戮,仅仅是他们的一个喜好。

 

 

 

    他被叫到了城墙上。墙边的王后并没有戴后冠,浅金色的头发凌乱地撒在肩头。

 

“你来了。”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过来。”他犹豫地走向了她,最终和她并肩立在了城市的前方。王后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槟味,还混杂着一点消毒水的气味。他低头,惊讶地发现她的个子只能够到他的肩膀。

 

高贵的王后,原来也可以这么矮小。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城里的灯三三两两地亮了起来。看着橙红的灯光燃烧着黯蓝的天空,王后缓缓地开口了:“那一个早晨,我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的。不过,那一天,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白色和粉红色的鲜花,就连朝霞,看上去都是粉白粉白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王后认真地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好像他。”还未等他开口,王后就轻轻地抱住了他,“那个时候,他就这样把我推开了,说我不可以太过分。”抱着他的手一点点收紧了,“但我就是很想知道,越过那一条界限,过分那么一点,除了暴力和痛苦,还会有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嗅到了王后发丝间的腥咸。他沉默着,无措着,却总是有一种感觉,是多年来的守护与陪伴带来的,一种情感上的羁绊。他不知道自己对王后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才会在她的面前,打破杀手的戒律。

 

而此时的王后,第一次抛下了端庄的架子,撕下了光彩的面具,露着伤痕遍布的灵魂,肆无忌惮地张开双臂,只想尽情地拥抱心中所爱。

 

他明白,自己不是那个她的“爱”,但是他竟在那一个拥抱的瞬间,感到了如潮水般的幸福。

 

他双手交叉,将瘦弱的王后锁在了怀中。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地早晨,天黑得甚至不像是个早上。国王要求王后换上鲜艳地大红色衣裙,跟他去观看死囚绞刑。

 

朦朦胧胧的雨水掩着他的眼睛,直到王后的一声尖叫让他打了个机灵。他以最快的速度抽出长剑,奔到声音的源头。可是迎面撞上的,却是开怀大笑的国王以及昏倒在地的王后。他回头,看到行刑者此时一脚踢掉了王后父亲脚下的凳子。

 

国王当着王后的面,把她的父亲杀害了。骑士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却发现国王的余光正带着挑衅盯着自己。

 

执行,是杀手的唯一。守护,是骑士的本命。没有命令,没有指示,杀手就不是杀手,骑士就不是骑士。可是,正是因为这样的束缚,使他在这个疯狂的暴君面前,居然无能为力。

 

他狠狠地咬了下下唇,不一会便猜到了王后今天晚上的命运。

 

 

 

果不其然。

 

国王的大笑声中夹杂着王后骨骼断裂的声音,王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可能是忍着痛苦一声不吭,更可能是疼痛之极,神经麻木,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随着门内的踢打声颤抖了起来。十年来的记忆如同影片一样在他的眼前放映。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敢杀死自己的师父和师兄,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杀手。

 

他在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露出了杀人的举动,因为他的骨子里还留着一个杀手。

 

他在王后出嫁前不停地修炼成了一个合格的“宫廷保安”,因为他渐渐蜕变成了一位骑士。

 

可是。

 

来到这个纲常混乱的国度之后,他没有一次真正地看清过自己,更再没有分清自己究竟是一个杀手,还是一个骑士。仿佛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杀手”和“骑士”的区别,他们唯一的界限,就是那个横跨在人与人之间的权力。而只有权力大的人,才有资格以一个“骑士”的身份,任意地杀死“刺客”们,而违背“骑士”的“杀手”,则只有不断蹂躏后的毁灭。

 

门内飘出了一句轻轻的“救我……”

 

 

 

他猛然转身推开了房门。

 

既然有人以正义为名义肆意地杀戮,那么他就要,以杀戮的名义作一次真正的守护。

 

拔出了靴子里的匕首,红绿蓝黄的宝石深深地嵌进手掌,刺痛感很快燃烧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个虚伪的皇冠,调整刀刃地角度,以最快地速度刺了上去。

 

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快、准、狠。

 

收起刀尖,他又一次舔下了上面的血。锋利的刀刃割破他的舌头,让他的血,与暴君的血融合在雪白的匕首上。

 

遍体鳞伤的王后无力地趴倒在地,却竭力地嘶吼着:“跑……跑!”他知道他不会这么做,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逃离,意味着王后会成为那个无疑的弑君者。

 

他最终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已经安全了,我的公主殿下。”骑士的使命到了尽头。

 

说完,他径直走到门口,嘭一下打开了大门。

 

 

 

行刑的日子定在了那个初春的黎明。

 

他拖着镣铐,踩着地板上还没有化的霜,一步一步走向了绞架。她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正中央,身着黑衣,头披黑纱。在他被蒙上面罩的最后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她在对着自己微笑。笑得轻松,笑得释然。

 

这就够了。

 

他是杀手,不问原因,不计结果。执行,是他的唯一。

 

 

 

又是一个粉白粉白的早晨。

 

王后在众臣的拥护下,接替了这个国家空缺的王位,成为了奥斯特帝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女王。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柄权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既然世界充满了人与人的压迫,那么,这个帝国,她将尽她的全力来改变。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

 

他会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中醒来,没有匕首,也没有长剑。没有刺客来制服,也没有贵族来依附。他不需要做杀手,更不需要做骑士。他可以在明亮的天空下肆意地奔跑,不怕踩坏任意的一个生命。他可以放纵地大笑,弥补他生前的缺憾。

 

愿世间没有贵贱之分。

 

愿所有的杀戮都会得到应有的惩戒。

 

 

 

 

(完)





评论(3)

热度(215)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